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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

【踏雪归24h】《xxx》

#4:00-6: 00

#曦忘,文

#标题线索:花茶,图腾,血脉相连,共荣共枯

#文风预览:纸上满满的"永",只有"永",没有"远",曦臣恍然有种弟弟能这样写到天荒地老的错觉,永远停留在这刻阳光明媚母慈子孝,茶香笑语温暖氤氲,永,永,永,永……


1

蓝曦臣七岁时问过母亲为什么。

彼时阳光洒进只有一张矮桌的内室,外面龙胆招摇着一片紫花绿叶,曦臣望着母亲的脸背前出师表,母亲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素手白袖翻转着将沸水倒进小小的茶壶,五岁的忘机拿着毛笔在米字格宣纸上写"永"。

曦臣背得很流畅,隐约体会文章里字字深沉,他从来是不会让人失望的孩子,"曦臣总是很厉害,这么快就背下来了,"母亲笑得浅而温柔,眼睛里的深情曦臣只能看懂一半,"好孩子",她摸摸曦臣的头,掌心柔软温暖,带着茶水的潮气,曦臣感到暖流自母亲的手从头顶灌下来,幸福得让他指尖都在发红,曦臣升起一种抛弃家教礼数钻进母亲怀里撒娇的冲动。

母亲将茶杯递到两个孩子面前,忘机没看见,全神贯注地练着字,曦臣捧起茶杯,功夫茶杯在稚子手里反倒不大不小,纯白的骨瓷有些烫手,里面的茶却凉到温度正好,清浅的琉璃色荡漾在茶杯里,和母亲与忘机的眼睛是同样的颜色,又像母亲给他们的那对琉璃佩。

曦臣看了一眼还在埋头跟"永"字奋斗着的忘机,母亲温柔的目光也落在弟弟脸上,忘机小小的手攥着对他而言过大的毛笔,侧勒弩趯策掠啄侧磔,再下一个重复,他已经写满了两张宣纸,纸上满满的"永",只有"永",没有"远",曦臣恍然有种弟弟能这样写到天荒地老的错觉,永远停留在这刻阳光明媚母慈子孝,茶香笑语温暖氤氲,永,永,永,永……

可现实不可能如此的,小小的曦臣有点想哭。

虽然蓝家禁止向两个孩子透露关于他们母亲的故事,也是架不住亲近的下人偶尔嘴碎,曦臣又是个太过乖巧明理的孩子,乳娘觉得悄悄告诉他些往事也无妨,她也不觉得彻底蒙他们在鼓里直到成年有什么好处,乳母讲得极为简单,三言两语,谁做了什么,故事在蓝曦臣七岁的脑海里只拼了个七七八八,他还理不清故事,巨大的疑惑笼罩上来,"为什么娘和爹……要那么做……"曦臣睁大眼睛问乳母。

"不知道,"乳母摇着扇子轻声说,"人总是各有其缘由,外人只能看到发生了什么,但都不会懂。"

"娘……"曦臣攥了攥小手,瞥了一眼还在写"永"的忘机,他凑近母亲,小声将心头的疑惑问出口,事件复杂又难以启齿,小小的曦臣问得口齿含糊,"娘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爹……爹又为什么……"

母亲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凝视着曦臣微微涨红的小脸,轻轻地笑了,"曦臣,你长大了。"

"娘,"一旁的忘机放下笔,练字花掉了他太多力气,鼻尖渗出薄汗,忘机端起还温着的花茶喝了一口,他真的很渴,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琉璃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好难写啊。"

"忘机已经写得很好了!"曦臣由衷地赞叹,忘机只有五岁,笔锋已然有遒劲之意,甚至比七岁的他写的还要好。

"是啊,忘机真的写得很好,"母亲揉揉忘机的头,忘机的小脸也立刻红了,母亲把宣纸拿到跟前,细细看那些一笔一划一个个的"永",墨还没干,"永字确实难写,忘机写的真的不错,曦臣也要努力啊。"

两兄弟用力地点点头。

两兄弟总是滔滔不绝地讲,把一个月来要给母亲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母亲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只是温柔地看着孩子们笑,间或安慰教导孩子们几句,入夜母亲掌了盏油灯,有下人送饭过来,这意味着他们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再见就要等下月,初八。之所以是初八,是因为初八没太多节日,腊八节也只是碗粥,无伤大雅,没什么家族事务一定需要两个未来的家主出席。

初八的上弦月幽幽悬在夜空,形状是近乎完美的半圆,边缘淡薄锋利,像被整整齐齐一刀切掉一半,月亮也是清浅的琉璃色,曦臣拿出母亲给的琉璃半璧,上面雕满看不懂的纹路,不是云纹祥瑞,倒像枝蔓横生,中间缠绕一种花瓣极细的花朵,忘机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是另一半而已,这原本应该是一块琉璃佩,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两块,拼起来刀口的痕迹也是严丝合缝的。

琉璃剔透得像块冰,冷冷皎皎像是月亮,曦臣的是右半,像上弦月,忘机的是左半,像下弦月,曦臣举起琉璃佩对着月亮,忘机看见了也拿起自己的照做,月华溶进同色琉璃,也溶进忘机和母亲琉璃色的眼眸里,三人看着半月,母子三人也从来只能看半月,他们一家从来没有满月团圆这一说。

母亲的手落在曦臣的肩膀上,她仰头望着月亮,曦臣抬头看到月光镀上她的下颌线,他听见母亲幽幽地说,"其实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母亲蹲下身把一高一矮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在曦臣与忘机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么恬淡沉静,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清冷神秘,她的背后她的心里有什么曾有什么,悲喜残缺,谁也不懂,像初八的月亮。

"不应有恨。"曦臣和忘机听见母亲很轻很轻地说,仿佛不想惊扰世间弥漫的空气,头顶是初八的月亮。

七岁的蓝曦臣觉得这不是答案,他想是母亲难言。

但蓝曦臣最终也没得到答案。

一年后母亲和她不知秘方的花茶尘归尘土归土,母亲终没有为他们留下一字遗言,临终的母亲琉璃色的双眸蒙上厚重的泪光,"曦臣,忘机",她隔着泪幕想拼命想看清她的两个孩子,呼吸心跳乱得难以承受,她突然感到有一万句话想说,但又似乎没有一句可说,她攥着两个孩子稚嫩的双手,油灯昏暗如豆,她隐约瞥见青蘅君在门外的影子。

如露亦如电。青蘅夫人混沌的脑海中突然像静电花火一样冒出这句,但她没有说,她只是最后叫了一声两个孩子的名字,"曦臣,忘机"。

屋内哭声陡然放大,"娘,醒醒,娘……",两个孩子摇着母亲的双手泣不成声,青蘅君从屋外冲进来,他探了下她的鼻息脉搏,这个女人终于是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等他,青蘅君阖上这个女人的双眸,手上沾满她最后的泪水。


2

蓝曦臣最终是懂得了母亲所谓的这个世间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曾以为是母亲有口难言,后来他才知道她确实是没什么可说。在世间爬摸滚打,无论是谁,背后和心里积累的东西都滚成巨大坚硬的雪球,实在没法也没必要敲碎了再说出口。

或许一切混混沌沌揉杂冻实在一处,里面具体包含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有的东西宁愿装聋作哑,而有的东西根本不打算直视。

公文批完,还不到亥时,今日倒是早,蓝曦臣揉揉眉头,暮年的仙家人仍貌如壮年,时间的刻痕似乎被灵力掩盖,七十余年一晃而过,曦臣又想到七十年前忘机在花茶的蒸汽里写"永",似天荒地老,曦臣看桌上油灯昏惨,想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人荒老作古,那一刻也永远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鲜明温暖,曦臣一面添灯油一面想,自己或许大限将至,他嗅到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曦臣不知道自己为何叹了口气,他摸出贴身的琉璃佩在灯火里抚摸,这种枝蔓花纹属于南疆,母亲可能是南疆的人,曦臣想,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自己从未了解过她,也从未去了解她。

暖色烛光落在琉璃表面,不似月光流溶进去,只将琉璃照得温暖通透。又是初八了,曦臣想,总该让它见见初八的月亮,忘机也会这样想,忘机总会这样想。

忘机是个自律到近乎刻板的人,但他并非真正的刻板,而是极度固执,他是生性清冷,但他所坚持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一向活得极累,他所坚持的东西总会坚持到底,就像曦臣时常忘记幼时与母亲相见的初八,但母亲走时更小的忘机记得,只要他在云深,初八一定会出现在龙胆小筑,风雨无阻,不在云深时,忘机也会仰望着月亮,小时候曦臣甚至怀疑过拥有琉璃色眼眸的忘机是否真的能从琉璃色月亮里看到母亲。

"没有",忘机回答,那时忘机还会对曦臣解释一些,"母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月亮还在。"过了许久,忘机说。

……替母亲看着我们,就像以前一样,曦臣默默补充弟弟话里的意思。

月亮永远在。

他们是蓝氏双璧,但没人知道他们确实有一对一分为二的双璧,不是玉璧,是琉璃。

又是初八了。忘机肯定会在龙胆小筑,今日雪晴天霁,应是有很好的月亮。

不应有恨。

蓝曦臣披衣走出书房,再次感叹母亲确实是已经把话说尽了。

正月初八,姑苏罕有地落了大雪,雪让云深不知处裹入苍白的云,今年格外的冷,融雪比落雪更冷,江南的湿冷侵袭骨髓,曦臣掌灯行在云深不知处覆雪的小径,雪将月光散射,映得天穹如同白夜,曦臣看到幽径上有一串足印,雪很薄,足印将雪压成冰霜,龙胆小筑偏僻罕有人至,忘机早就到了。

忘机坐在龙胆小筑的石桌前,酌着一壶花茶,"兄长。"他对着曦臣颔首。

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依旧容颜未改,他沉静地坐在月光下,眼瞳溶进月光里,蓝曦臣叹气却吹起一片白雾,他再次想果然数十年不过恍如须臾,曦臣接过忘机递上的花茶,抿了一口。

"忘机……"曦臣的瞳孔微微放大。

"我从南疆找来的,"忘机素手白袖,沏茶的动作与早已故去的母亲如出一辙。

"还是不一样的,细品,"忘机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母亲用龙胆代替了一味只生长于南疆的花草。"

温润的苦涩在舌尖漾开,曦臣看见忘机从怀中取出那半琉璃佩,一块初八的月亮,放在桌子上。

曦臣递上自己的半璧,忘机把它们拼成一轮满月。

忘机指尖轻轻描摹着琉璃的花纹,触感清润冰凉,雪的温度浸透月的寒意,并蒂的两花花茎阖在一起,"是两生花。"

"两生花?"

忘机从怀中取出了一支并蒂的紫花,五瓣狭长,花蕊隐于其中,深紫的颜色有点像龙胆,两朵花相背而生,自花萼向不同的方向伸展,灵力加持其上,数年前采摘的花朵依旧娇嫩而轻软。

"南疆月氏,月若归。"

母亲的名字,忘机凝视着两生花,眼神温柔,曦臣看出里面深深的眷恋,忘机和他不一样,曦臣啜饮风霜,他长大,而后老去,但忘机永远固执地停留在写永字的幼童,任风霜堆积其上,他早把自己封存在那里,永远是牵在母亲手里看月亮的孩子。

曦臣突然明白,母亲在忘机的世界里,其实永远都没有离去。

忘机很早就承认她死去,但忘机留在了她那里。

南疆月氏曦臣有些印象,是个早已湮没在风雨里的小家族,以巫蛊与琉璃烧制为秘技,家族太小,与蓝氏的仇怨甚至从未被蓝氏在意,母亲至死也没说出她的真名。

"两生花两姝并生,总是如此,世间罕有。"忘机望着初八的月亮,声音落在雪地的安寂里,"是月氏的图腾。月氏认为那是永恒的羁绊,血脉的,情爱的,无关血脉无关情爱的,共荣共枯,羁绊就是羁绊,那是种玄密。"

"我可以折走一枝吗?"四年前忘机问那个焚香的老妇,破败的祠堂几乎湮没在高高的花海里,紫花并蒂招摇,阳光里流窜着香雾与尘埃,忘机恍然间有种母亲坐在身后沏茶的错觉。

但身后只是那个与母亲有着同族血缘的女人,她没有告诉忘机她与若归的关系,忘机也并不知道自己与她到底是什么亲缘,她只说自己大抵与忘机同辈,她也有个姐姐,但姐姐在前些年故去,这个已死的以两生花为图腾的家族终于只剩她这将死的一人。

那个叫若归的女子离开就再也没有归来,现在她与外族仇人儿子来这里寻根,儿子姓蓝,但他是若归产下的儿子。

"带走吧,你们也算最后的月氏血脉。"老妇双手合十,俯身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向斑驳到几乎看不出的图腾磕了个头。

忘机站在她身后,拱手作了个揖。

两生花比龙胆高很多,几乎有一人高,花朵被风吹拂,触碰在鼻尖上,花瓣细长柔软,忘机小心地掐下这枝,注入灵力封存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

身后传来老妇喃喃不清的诵经声,仿佛在为这个已死的家族念诵末偈,忘机没有回头,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离开了祠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忘机突然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叹息,他回头,什么都没有,一片紫花绿叶在阳光里明艳得刺眼。

我们是最后的月氏血脉,曦臣知道,忘机没有说,他们是蓝氏,他是蓝氏家主,曦臣看着手中的双花,花茎断口握在手掌间,原生的根脉在南疆早已枯死数年,他们生是蓝氏的人,死是蓝氏的鬼,但母系亦是更浓重的血脉,脐带在血腥与羊水里漂浮蜿蜒,曦臣觉得胸中有什么缥缈不可寻的东西终于具象落地,像水汽凝华成雪晶,四周又开始落雪,曦臣感到时候确实差不多了,紫花终是填满他此生唯一不敢问的疑惑,琉璃拼合成满月,断口无法黏合,有憾无憾,不应有恨。

曦臣终没有走过这年的龙胆花期,龙胆花期很长,从季春持续到季秋,曦臣衰弱的手握不住那株纤细的两生花,忘机把手覆在兄长的手上,轻轻地告诉他两生花花期也与龙胆相似,曦臣闭上眼睛,想那片他没见过的遥远的紫花花海。

"我想去龙胆小筑,忘机。"曦臣颤抖地握住忘机的手腕。

已至三更,满月高悬,忘机背着将死的兄长去八十年前他们出生的地方,"不是初八啊,"忘机听见兄长在他肩头叹气,胸膛贴在他背上吃力地起伏,心跳快而紊乱,是将死的预警的节奏,忘机在龙胆小筑的石阶上放下兄长。

初夏龙胆开得很盛,月光明亮,紫花在月光下看不太清,只能看见花田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四野寂静,远处有几只寒蜩鸣泣。

"兄长先走一步,忘机。"曦臣倚在门上,表情宁静而满足。

竟然是十五,曦臣想,母亲在七十多年前的某个初八的上弦月下说,不应有恨。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曦臣看了一眼头顶的满月,月华如洗,内外明澈,身如琉璃,他突然感到某种勇气或者释然福至心灵。

他突然颤抖着去抓忘机的手,忘机也握住他的手,曦臣又吃力地甩开,忘机有些疑惑地望着兄长,兄长眼里是垂死之人最后聚拢的火光,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二人的手指,手指交错的影子落在他眼睛里。

曦臣手指一根根落入忘机指缝交叠起来,然后紧紧握住。

我心悦你。

曦臣没有说话,但忘机听到了,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

忘机回握住曦臣的手,十指相扣,手上是兄长颤抖着的最后的力度,他听着两人的呼吸。

突然忘机感到手上的力度消失,握住他的手松开来,兄长的呼吸声消失了,兄长的头颅安静地枕在他肩头。

兄长走了。忘机抱住兄长不让他滑下去,体温还未冷却,忘机感到刻骨的孤独侵袭包围过来。

不是像痛失所爱,而是自己死去了一半。忘机眼眶干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空落,他紧紧地抱住兄长,兄长在怀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他突然明白,天地浩荡,这回是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真正与他羁绊的人终于离尽,像曲终人散最后离走的人无所归路,如四年前跪在月氏祠堂焚香的月氏遗族女子,算起来她是忘机的表姐妹,双花双璧并蒂一体,共荣共枯,他们再无所依,只等自己流逝向最后的归途。

如露亦如电。忘机惘惘然地想,怀里兄长尸身逐渐冰冷,像正被晞干的朝露。


3

蓝忘机以为黄泉路应是遍地曼珠沙华,像传说里那样,黄泉无尽,忘川滔滔,彼岸不可见,此岸只开彼岸花。

但他的黄泉路是漫天风雪。

他再次睁开眼,寒风卷着雪花凛冽地打过来,他生于江南,偶有轻飘秀美的落雪,他从未见过如此严燥酷烈的大雪。

白夜天光黯淡,天空没有一丝阴霾云朵,雪花不知从何而来,凭空凝结飘飘而下,他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立在雪里,白衣覆满落雪,黑发被风吹乱,发梢被飞雪染白。

忘机追上去,松散的积雪没过膝盖,是他从未见过的厚度,在雪中行走极为吃力,让忘机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兄长"。

"黄泉为明镜,忘机。"伫立在风雪中的人说,声音被狂风吹散。

"我在这里等你,"兄长转过身,对忘机伸出手。

"你来了。"曦臣笑得温柔,隔着漫漫飞雪,忘机看到兄长眼中深情满溢。

"我总以为晚了。"兄长说,"没想到我还可以等你。"

忘机把手探入衣襟,他摸到自己冰凉的体温,确认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忘机摸到那块更冰冷的琉璃,果然它还在。

忘机把琉璃按进兄长伸出的手心,紧紧握住兄长同样没有温度的手,"兄长,是因为它。"

"传闻月氏琉璃对璧可以佑一双人死后来生。"

"这是……对璧?"曦臣惊讶,他看到雪花落上忘机眼睫,琉璃色眼瞳明亮澄澈,是他生前的水月镜花。

"两生花雕刻琉璃,再一分为二,是对璧。"忘机说出他前世未对兄长说出的秘密。

忘机想起那个在烛火里抚摸琉璃的月氏老妇,一滴混浊的眼泪顺着她脸颊留下来。

"月氏认为,羁绊就是羁绊,不管是血脉,还是情爱,或是其他。"

"生前为何不说……忘机……"曦臣双手颤抖地拼起双璧,果然是死后阴间冥界,双璧断口弥合重圆,两生花绽放于风雪,琉璃满月,黄泉明镜。

"因为没必要。"忘机笑了,笑得得清浅天真,眼里波澜不起却深情缱绻,"死后自会相见。"

"恕我最后才知晓兄长心意。"忘机上前拥抱住他的兄长,他果然还是那个固执而清冷的孩子,牵着母亲与兄长的手,他将自己禁锢在那里,画地为牢,他其实从未长大过。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曦臣心底涌起波涛,有愧有憾有恨有悔,他想他这个兄长太不称职,没有勇气又认不清自己,他们兄弟二人相伴一生,两心相悦,却终是一一扑空。

是否本不用等到现在与来生,前世本身就可以有不一样的结局?是母亲无意间给的机会才让他们不必真正错过。

难辞其咎。不应有恨。曦臣感到眼眶湿润,泪水冰凉,他抬眼看到弟弟清澈而坚定的双眼。

"兄长,再见。"

自母亲走后,曦臣就再也没看过忘机如此明媚释怀的笑容,琉璃眼瞳熠熠生辉,睫毛上悬挂晶莹雪花,像眼泪凝结,眼底是他熟悉的依赖与眷恋。

眼泪卷起风雪,幽魂终于开始消散,四野轰然崩塌,积雪陷落于冰川万丈,黄泉碧落亦为梦幻泡影,琉璃满月缓缓升起。


4

前世的记忆是随着认知的成长缓慢恢复的,有时候他们做梦,过于清晰真实的梦境,前世他们是白衣长发的古人,喜怒哀乐,离合悲喜,与现实时空平行并进,朦胧情感萌生疯长于梦境,他们此生都过了两世。

他们终于梦过了前世与阴间的往事,风雪冰川与琉璃满月,兄弟二人牵着的手,坚定的眼。

这一世他们是双胞胎,同卵双生,脐带共享胎盘,却依旧是前世不一样的瞳色,忘机有双父母都没有的琉璃色眼睛。

"变异吧,真是少见。"生物老师挠着脑袋,"要不你们去做个dna?好像还挺贵的。"

"没必要。"忘机说。

"那是没必要……"生物老师低头翻了翻教案,当然是没有相关内容,"你们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琉璃色的眼睛还真是少见。"

"老师,我们回家了。"曦臣把一大摞作业放在老师桌子上。

"回家吧拜拜。"

"老师再见。"两兄弟异口同声说。

"琉璃色眼睛是什么基因突变哦……"生物老师咬着笔杆,不过也懒得去研究了,麻烦得很,又不搞科研,没有经费,教学工作还都做不完。

暑假曦臣拉着忘机去苏州玩,没有向弟弟说明,其实他是希望能找到梦境前世记忆里姑苏蓝氏的遗迹。

姑苏的气候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但他却并没有找到什么能对应的痕迹与资料,这里似乎与记忆中的世界根本不是同一块大陆。

苏州平坦大路与小桥流水并存,甚至公交站台都白墙青瓦古色古香,大街上时不时总有几个身穿汉服的人顶着酷热走过,曦臣觉得现实模糊迷离,梦里的人与景却历历在目,他在哪里,前世的他又在哪里。

曦臣能肯定梦里肯定真的,记忆那样明晰具体,他甚至能回忆彼时忘机写了几张永字,桌上茶具有几个茶杯。兄弟俩坐在邻河的茶馆,短袖白衬衣,背包放在藤椅上,花茶没有龙胆也没有两生花,最后忘机点了一壶西湖龙井,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悬在夜空。

"不是初八啊。"曦臣看着琉璃般的月亮感叹一句。

"不是,是十五。"忘机给哥哥倒上茶。

"忘机,我做了个梦。"曦臣正色道。

"不是普通的梦,如果只是一个梦,我就不会执意带你来苏州旅游。"

弟弟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听他讲。

"是一连串的梦,"曦臣继续说,"可能从记事开始就在梦了,具体我也记不清,小时候我好像给你讲过?"

"应该讲过,但我记不清了。"忘机说。

"一连串梦,好像是真的在梦里度过了一生一样,不过是最近才频繁了起来,而且很快走到了结局。"

"所以我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梦,梦里就在姑苏,有个叫姑苏蓝氏的家族,我们都是这个家族的人,所以我才带你来,可我在这里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

忘机拈起茶杯,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

曦臣仔细打量着弟弟的脸,忘机话很少,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曦臣很擅于从他不多的细微表情中读懂弟弟在想什么。

他看到弟弟却是一脸了然的表情,惊讶道,"忘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沧海桑田,百千万劫,哥哥你认为存在过的世界一定只有我们看到的历史吗。"

醍醐灌顶,"忘机你……"

"琉璃佩只能佑我们一世死后,一世来生。"忘机眼瞳融入月色,眼前的弟弟的神情与梦中重合,曦臣似乎看到他额头有一条云纹抹额。

"其实人本没有来生。"忘机幽幽地叹息。

"哈……忘机",曦臣苦笑着摇摇头,他想自己这个兄长却是总落在弟弟后面。忘机总是冰雪聪明,却不言不语,而他又让弟弟等他了。

"忘机,我是不是又让你等我这个兄长了。"

"是。"忘机在哥哥面前从来很诚实。

"抱歉……忘机。"曦臣轻声说。

"不用道歉,兄长。"忘机轻轻摇摇头,眼睫遮住月光,琉璃眼瞳晦暗难明,曦臣看出他眼底的悲伤。

人如镜花水月,总是来不及。

曦臣握住弟弟的手。

"我不会再错过你了,忘机。"

忘机抬眼,曦臣看到他眼中的泪水,月光照进眼泪,似琉璃在眼眶里融化破碎,曦臣想起他们在阴间看冰川黄泉崩塌坍圮。

晨露危命,生世畏惧,爱生忧怖。弟弟唇色苍白,他在哭。

"我心悦你,忘机。"

"不要怕。"

曦臣轻轻拥抱他的弟弟,虔诚地吻了上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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